溫暖的晚餐─記一個反拆遷事件中的斷章

文/圖：楊雅祺

抵達韓國已兩個月有餘，陸續與一些韓國的團體牽上線，也才發現原來語言並不構成接近在地議題的障礙。過去在熟悉的語言環境當中習慣「聽見」論述，很自然的進入語言建構的世界，但在陌生語言的環境中，卻能「看見」更多細節。

韓國對我而言，處於一個既近又遠的位置，跟過去我在歐美英語系國家的異國經驗比較，同樣身為亞洲人的說話思維讓我較能沒有隔閡的侃侃而談，韓國的歷史經驗也有許多和台灣類似之處，經濟發展、獨裁政權、民主化歷程，種種過去和當今發生的事件，都有許多貼近的素材讓我得以對照思索台灣的經驗，但另一方面卻也不可否認韓國文化和台灣文化有極大的差異，我在此地受到的文化衝擊比過去在歐美停留時更大，於是每天在理所當然與不那麼理所當然的驚訝(有時是驚喜或驚嚇)當中，的確開了眼界。

這個月想跟大家分享的是一頓溫暖晚餐的場景和記憶。

我在這邊參加了PROK(Presbyterian Church in the Republic of Korea)每週例行的和平學校(Peace School)，每週四晚間一群年輕人透過主題式的討論，透過自身經驗和當下發生的社會議題，提出和平建構(peace-building)會遇見的問題，我參與的第一週我們討論到反拆遷的議題。去年一月首爾發生震驚全國的「龍山事件」，六死二十幾傷的反拆遷對抗持續了一年，直到今年一月受難者才在許多社運團體與教會組織的支持下終於獲得喪葬費和慰勞金的賠償，當天五千多位市民冒雪參加了葬禮，此慘劇尚未完全平息，首爾各地卻有許多地方也因為「都市更新」的號召，接連發生過程極為類似的反拆遷事件。於是我參與的第二週，我們拜訪了位於弘大附近被迫拆遷的一家餐廳。

來過首爾旅遊的人或許都知道，新村弘大區是有名的商圈，就像台北公館商圈一樣，聚集了許多年輕人愛的個性小店和異國美食，這家餐廳開在大馬路旁的精華地段，我們參觀時一整棟的建築物的另一側已經完全被剷平，剩下的這間餐廳內部裝潢也全毀，老闆和她的先生靠著自己接水電繼續死撐。老闆的先生是個小說家，目前在PROK工作，他告訴我們事件的來龍去脈：他們是房客，租下了這個店面之後進行裝潢開始營業，但沒有營業多久就被通知這棟建築物已經被轉賣給土地信託公司，這個公司為了都市更新的計劃，買下這棟建築物以後就要剷平。根據韓國的租屋習慣，承租者都要負擔一筆月租十倍左右的押金，老闆他們也不例外，合約上說押金可以取回的條件是找到下一位承租者，但既然此建築物要拆，他們當然不可能找到要繼續承租的人。事件發生後，土地信託公司拒收老闆他們的房租，原因是韓國法律規定若承租者超過兩個月沒有付房租，就不再受法律保障必須搬遷，在這過程中，他們沒有受到任何的補償，於是他們承擔了押金和之前付出的裝潢費用雙重的損失。

2009年平安夜的那一晚，土地信託公司雇用歹徒進入餐廳，當時餐廳裡只有兩位女性留守，在無能力反擊的情況下只好躲避，並讓歹徒破壞了餐廳裡所有的設備，並且用鐵皮封鎖大門，希望防止抗爭者再度回到現場。兩天後老闆的朋友幫忙把鐵皮移走，展開至今為期一個多月的抗爭。由於歹徒二十四小時監控，所以許多教會與社運團體就輪流進駐，每時每刻都保持有一群人在裡面，免得在無預警的狀況下被拆遷。

老闆的先生年輕時曾經是民主運動的悍將，當時冒著進監牢的風險也執意參與抗爭，但他跟我們表示這一開始他原本就想放棄，尤其當大樓裡十二戶已經有十一戶在信託公司威脅對他們不利的情況下搬走，他也想要就這麼算了，但他教會的朋友不斷鼓勵他，問他過去這麼願意投入運動，為什麼現在年紀稍長就失去勇氣，他才決定繼續抗爭。他表示剛開始原本把焦點放在爭取自己的賠償金，現在抗爭的方向已經改成爭取修法，因為韓國的租賃法律很顯然是在保障有權有勢的人，市井小民的房客人權一點保障也沒有，尤其碰到都市更新的狀況，所有原有的保障都被歸為特例不適用。老闆本人跟先生不同，過去完全沒有運動背景，之前也常覺得抗爭沒有意義，但這是件發生之後，她現在是「被驅逐者人民聯盟」的成員。

老闆的先生講著講著，一群人帶著攜帶式瓦斯爐、醃好的肉、泡菜、味噌湯出現，他們在鋪好紙箱的地板上當場料理起來，做起韓式烤肉飯，他們是一個人民團體，叫作「民眾之家」，今天他們希望提供食物並且表達對這個餐廳的支持。後來得知他們團體的成員很多來自進步新黨，是從民主勞動黨中分出來的左翼政黨，得票率大概佔1%，加上民主勞動黨大約是3%。韓國人習慣吃大鍋飯，所有烤肉、泡菜、湯都放在中間一大碗大家分食，大伙各自拿一疊厚紙板席地而坐，烤肉飯味道美味，吃的時候不禁覺得很溫暖，雖然他們彼此聊天的內容我都聽不懂，但是卻在這理當很陌生的環境裡，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善良可以很純粹的共同存在，不經過語言，也不經過那些大道理。

寒冷的夜裡，車水馬龍的大馬路旁，一棟半拆毀的建築物中，一扇半掩殘破的門…我常想如果是我，在老闆這個年紀，有孩子、需要工作，我仍會願意在這樣不樂觀的對抗中，帶睡袋睡在沒暖氣的地板上、餐餐吃泡麵或外賣，只為了讓人聽見這個不正義的故事嗎？